2008年10月31日 星期五

一個人去北京吧!



4 Years 1 Months and 27 Days

「媽媽,你一個人去北京吧!」到現在我都還不能完全想透他當時說這句話時的心情和想法。


十月十日一大早,我終於把延宕多年、但是也投下巨大心血的論文交了出去。當時並不覺得欣喜。只是惴惴不安、飄在半空中、既不想回首,也看不清前路。過了很多很多年了喔。接下來呢?

是在過了很多、很多天之後,才有一種緩慢沈澱下來的的真實感。

很快,美國的指導教授寄來了短籤:「十月底經過北京,來北京見個面好嗎?」懸在半空中的腳,好像找到了邁出步伐的方向。但是新的掛念,也立即攻陷了我整個思緒:悠悠會怎麼樣?

悠悠四歲快兩個月了,我們母子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晚。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。我開始試探性的問他,想方設法讓他有充分的準備。

「媽媽要去北京工作幾天,你跟爸爸在香港度假好嗎?」
「我也一起去好了」他提議。
「可是我整天整天都要跟老師討論功課,你會很無聊ㄟ」
他沈默。
「我去北京的時候,你可以跟爸爸去海洋公園玩,好嗎?你可以帶爸爸去看水母?」他的眼睛開始閃著興奮的光芒。
「那我晚上要睡在火車(帳棚)裡,還要一直給爸爸扭扭扭(搔癢)」他自己加碼。想到可以不停的『欺負』爸爸,他激動了起來。

阿媽也打電話來關心:「你媽媽要去北京,你自己一個人睡覺可以嗎?你不用吃ㄋㄟㄋㄟ嗎?」「我媽媽去北京,我就長大了!」他相當不在乎的隨口回答。

我開始想,也許真正放不下的是我自己。也許這些準備是為了媽媽,多過於為了孩子。

偶然間找到一張很多年前的聖誕卡片。封面是一隻兩手背在背後,可愛的小貓。寫著:「你我的距離雖然好遠」。內頁是一株立體的聖誕樹和拉著彩炮歡欣鼓舞的小貓。一旁的文字說:「但我只為你一個人慶祝!Merry Crhistmas!」我把卡片送給他。告訴他:「媽媽不在的時候,如果你想我就看這張卡片喔!」「上面寫說:『雖然我們離得好遠,但是我們每天都要好開心喔!』」。

他對媽媽依然是深信不疑的年紀。小心翼翼的把卡片放在他的工作枱上,跟我確認:「你去一天就回來了,對不對?」我坦白:「是三天」。不忍心多說明:「是四天三夜」。

接下來的幾天,偶而就會看到他一個人,很嚴肅的站在這張卡片面前。或者只是沈思,或者把卡片開開關關,看著開心的小貓和聖誕樹一次又一次的跳出來。要去北京的前兩天,我跟他說:「媽媽過兩天要去北京了,我會好想你。但是我會加油喔!悠悠也要加油喔!」他露出笑容回答:「沒關係,我有卡片了啊!媽媽1, 2, 3 就回來了啊!」

他為我畫了一幅水彩,作了一本小書,要我帶去北京,想他的時候可以看看。然後讓我把他的依然圓圓的小臉、圓圓的肚子都照了特寫:想他的時候,可以親一下。

出發的前一天,媽媽和悠悠一塊洗澡。都洗得香噴噴之後,悠悠照例要求媽媽「無尾熊抱抱」。然後一起站在蓮蓬頭下沖熱水。媽媽努力抱著已經非常重的悠悠,搖啊搖的唱著小時候的催眠曲。唱完一曲,我把他放下來:「走吧!」還在浴缸裡,光溜溜的小人,忽然擺出一個非常調皮的姿態、露出很燦爛又豁達的笑容說:「媽媽,你一個人去北京吧!」

我呆了一下。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這麼說。

他那個調皮的樣子擺久了,有種刻意的喧鬧。在那張依然圓圓短短可愛的四歲臉上的豁達,看了幾秒之後,也有種不相稱的滄桑。他把頭低下來,安靜的說:「我也不知道啊!媽媽,你就一個人去北京吧!」

那天晚上他躺在我的臂彎裡,才說:「你都沒有告訴我,為什麼你要一個人去北京。」他加重語氣。是啊!從來天涯海角我們都是一起去的。

他說那句話的模樣和聲音,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裡。每天晚上都要抱著媽媽才睡覺的小孩,從知道這場分離開始,一次都沒有說過:「不行!你不可以去。」也一次都沒有哭過。我覺得他好像有什麼特別的特質,很好奇。一方面他的不安從各種細微處可以實在的感覺到;一方面他好像很好強,隨時都準備好咬牙挑戰自己:「沒問題!我可以的。」

要道別時,我送他去爸爸的辦公室,跟爸爸一起上班。在辦公樓前,爸爸把他抱在手上,我坐上計程車,揮手跟他說再見時,他忽然舉起雙手,很大聲很有元氣的說:「加油!媽媽!!」然後,計程車轉過轉角,看不見那對父子了。

後來我真的一個人去了北京。在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巨大城市,批命的奔波,拼命的看,拼命的聽,拼命的問,拼命的寫。每一分鐘都彷若十年,一點都不累,有一種把自己完全榨乾了的痛快。

我作研究和寫作,一共花了八年的時間。這次去北京作一個結束,是四天。那八年,彷彿是一個人在自己虛幻的世界中天馬行空,偊偊獨行;這四天恰好相反,每一剎那都像一記重錘,紮實的讓人怦然心動。八年和四天,是不成比例的時間長度。但是那慢慢悠悠的長和來不及眨眼的快,一樣深刻,一樣讓我珍惜。

我有時候想到因果:沒有那八年,一定也不會有這四天。

在北京的登機口等待回香港的飛機,打完了最後一通電話,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,悠悠說那句話的模樣和聲音,又出現在心裡。

「一個人去北京吧!」

這句話和這個小人,剛好處在讓我難以忘懷的八年和四天之間。我忽然覺得,他好像知道這是一個開始。比我更清楚:時間在我猶豫的時候,已經毫不偏心也毫不遲疑的前進。開心或不捨,生活已經進入了下一個階段。他也比我早一步面對,這種必然:有些事情,就是需要獨自一個人完成。不論是媽媽要走出長久蟄伏耽溺的遺世獨立,或是他要一個人面對成長中不斷出現的、莫名的怪獸、巨人和關卡。

「出發吧!媽媽。」他好像這樣說。


註:附圖是悠悠畫的自畫像